那天早上,迷你倉出租由於我剛好坐在車門口第一排的位置,所以,當中途停車,把等候在路邊的一位女子接上巴士來的時候,我自然向窗邊挪過去,她就坐到我的旁邊來。先是匆匆頷首向我打個招呼,然後就直視前方,不再言語了。我卻不太習慣。好歹都是同車旅遊,禮貌上試著交談一下,應該比較自然些吧。想不到,我剛側過身去,還沒來得及開口,她就轉過頭來對我說:「我不是你們一團的,只是剛好有位波蘭詩人邀我來參加今天的活動而已。」面部沒什麼表情,講話的速度很快,說完就又把頭轉回去,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。我幾乎是被噎住了。只好也轉過頭來面對右邊的車窗,笑臉一時還收不回去,心中卻有了怒意,莫名其妙,誰怕誰啊?你這西方人不想寒暄,我這東方人也不見得非要理你不可。是的,我們之間最初的分野,就在於此。從外表來分,只是西方與東方的差異而已。那是1999年的夏天,我應邀參加以色列的國際詩歌節,這天是會後旅遊,一車子的詩人從特拉維夫出發,直奔死海而去。越走景色越顯荒涼,都是寸草不生的山丘,後座有些人在高聲談笑,我與她依舊互不干擾,保持沉默。走著走著,窗外是不斷下降的路面,路旁灰白的岩石層層堆疊,隊伍裡有位導遊,忽然出聲提醒我們,說前面就快要經過那處發現了「死海經卷」的洞穴了。大家都安靜了下來,屏息等待,再順著他的手勢往車子右邊的山上望去,果真遙遙看到,在山坡高處的岩石之下,似乎是有處略顯低矮的洞口。珍貴的經卷就藏身於如此荒涼的山野之間嗎?我聽到鄰座的女子就在我身側輕聲吁嘆,想她也正和我一樣,還伸長著脖子往那已經逐漸遠去的山坡上方眺望著吧。其實,這時候的我已經不生她的氣了。這幾年,在旅途中遇到不少類型的怪人,有的人真的是不喜歡說話,像她這樣開門見山地先宣示了,也沒什麼不好。我靜靜地繼續觀看窗外景色。不過,這些色彩灰白乾澀的石頭山丘,實在不能稱之為「風景」。不禁在心中自問,這就是離散了千年又千年的猶太人念念不忘的故土嗎?「我母親生前最後一次的旅行就是到以色列來的。」有聲音從我左側傳來,用的是英語,是在對著我說話嗎?轉過頭來,果然,是我的鄰座,她淺褐色的雙眸正對著我。還繼續說下去:「我母親在那次旅行所拍的最後一張相片,就是在死海附近拍的。」我心已經變得非常柔軟,開始仔細地端詳起她來,是個三十多歲,裝扮樸素的女子,微胖的臉頰,一頭蓬鬆的棕色短髮,她還在繼續對我說話:「那張相片上的她是微笑著的,很愉快的樣子。所以,母親過世之後,我一直也想來看一看以色列,重走一次我母親走過的路。」見我對她微笑,她略顯羞澀。但是,我相信自己凝視著她的目光一定鼓勵了她,所以,就再繼續說下去:「其實,我自己也覺得很奇怪。我們家雖然是波蘭的猶太人,但是,我生在瑞士,長在瑞士,對父母談話中的波蘭雖然也不是不感興趣,卻從來沒有想回波蘭去看一看的念頭。我念的是化工,現在也在學校教書,我在瑞士過得很好。我覺得父母的前半生好像只是一頁應該早已經翻過去的歷史一樣……」說到這裡,她停頓了一下,好像要想一想再如何解釋。然後,低垂了雙目,她說:「在我父親逝世之後,日子好像還可以像從前一樣過下去。但是,等到母親也過世之後,我就沒辦法了。有個什麼東西一直在我心裡搗亂,逼得我非採取行動不可。所以,我終於去了一次波蘭,去好好看了一次我父母曾經生活過的地方,不一定是他們的家鄉,而是那整個地方的感覺。好像非要這樣走一趟,才能重新回到瑞士,重新生活下去,你明白我的意思嗎?你明白這種感覺嗎?」語氣如此急切,想是心中貯存已久的思緒都在此刻爭先恐後地要找人傾訴吧?所以不得不抓住眼前這個東方女子做為對象,可是,又怕她不能了解自己的苦楚。畢竟,東方與西方,相隔那樣遙遠,除了地理上的、文化上的,應該還有心理上很難跨越的距離吧?在當時,我們兩個儲存倉誰也沒體會到,關於「遠離鄉關」以及「追尋母土」這兩個主題,是生命裡最基本的主題,並無東方與西方之分。所以,我只是很自然地回答她:「我想,我應該是可以明白的。」然後,我就用很簡短的幾句話,向她說明了我自己的身世:與她相同之處,是我也是個生長在他方,遠離了族群的蒙古人,並且一直到中年之後,才見到了父母的故鄉。而與她不同之處,則是母親雖然早已過世,但在我還鄉之時,父親卻仍然健在,並且很高興有一個孩子終於可以與他分享關於蒙古高原的一切。今與昔,明與暗,所有的滄桑變幻,在整整九年的時光裡,我們父女之間幾乎是無話不談,可是……可是,我告訴她:「去年冬天,父親走了之後,我才忽然發現,有許多非常重要,甚至非常基本的問題,我都忘了問他。我怎麼這麼大意呢?如今的我,心中充滿了懊惱與悔恨,父親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,我竟然沒有問過他一次,這麼多年的遠離鄉關,他靠著什麼樣的力量和勇氣才能熬過來的?」就在這個時候,心中累積的疼痛使我不得不流下淚來,坐在我身側的她,用著更急切的語氣向我說:「是啊!是啊!我也是後悔得很,怎麼沒有想到去問一問我的母親,問一問她心裡的感受?原本朝夕相處的親人,隨時都可以提問,可以得到回答,卻被我輕易地錯過了。現在的我,只能帶著她最後一次旅程的最後一張相片來到以色列,來到死海,猜想著母親在這裡留下來的微笑,是不是她留給我的最後的一絲線索?」她的語音微顫,她的臉頰微紅,淺褐色透明的雙眸已貯滿淚水,凝視著我,而我只能輕輕點頭向她表示同意。兩個心中充滿悔恨的女兒,在這一刻裡只能互相對望,默默無語。後座的導遊忽然朗聲宣布,我們的右前方已經可以觀看到死海了!於是,舉著小擴音器,這位導遊盡責地向我們提供有關死海的種種資訊和數字,車裡的遊客們也此起彼落地提問。車停之後,與我在這幾天會期裡彼此談得來的兩位詩人過來邀我同行,紛亂中,我和這位女子只能互通姓名,再微笑著握了一下手就分開了。而在回程的車上,她的波蘭朋友又把她包圍起來,歡歡喜喜地又唱又笑,車抵終點,在人群中,我們也只能遙遙揮手,就算是道別了。本來也只是萍水相逢,這樣的道別也沒什麼不可,當時,我在心裡是這樣想的。沒料到在第二天上午,在旅館門口,各國的詩人們正互道珍重,提著行李準備動身之時,她竟然匆匆地趕來了。依然是一頭蓬鬆的棕色短髮,依然是微紅的臉頰,她,安妮,這位我剛剛才認識的朋友有些靦腆地對我說:「我一定要再見你一面,要向你好好道別,更要向你道謝。昨天晚上,我想了很久,一直覺得我們之間的相遇對我有很深的意義。我想,你從幾千哩之外飛過來,難道就是為了在昨天的旅途中和我說那幾句話嗎?可是,也分明就是那幾句話讓我看清楚了自己現在的處境,好像那困惑著自己多年的迷霧已經散開了,你說,這不就是我要找的答案嗎?」我也被騷動了,不禁向前去擁抱她,向她道謝,她在我耳旁說:「是的,我對自己說,今天早上一定要找到你,好好地擁抱你,感謝你與我的相遇。」那是1999年的夏天。在擁抱的當時,我們都認為這樣的友情會持續下去,所以還互相交換了地址。可是,在台灣的921大地震之後,她曾來過一信殷殷詢問,我當時沒馬上回答,隔了幾個月才寫信過去,卻始終沒有回音,我也就沒再試著寫第二封。現在,十幾年都過去了,她的地址始終都還在我收藏以色列之行的資料袋裡,當時怕自己以後或許會忘記,所以我在她手寫的地址下面,用中文加註了幾個字:「死海之濱的同車。」有時在翻尋其他資料時偶爾瞥見,也想著哪天說不定再給她寫封信試試看。不過,現在的我已經有點明白,互通音訊其實並不那麼重要了。我相信,這友情還在持續,只是並不是以平常的方式。我相信,在我們兩個人的記憶裡,誰也不曾把誰忘記,只因為我們曾經一起面對過自己的命運,在那輛車上,在死海之濱。迷你倉沙田
- Aug 16 Fri 2013 12:31
鄉關何處 兩個心中充滿悔恨的女兒,在這一刻裡只能互相對望,默默無語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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